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灯影内的人生

2010-01-01 13:20:00 来源:书摘 尤今 我有话说

生命里使用煤油灯的那段日子,充满了泪的挣扎。

那时,才五岁多,住在马来西亚北部一个风光明媚的小镇怡保。

父亲所开设的那家小小的报社宣告倒闭,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失业了。我们一家五口,

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,迁进了一间租来的小木屋里。

木屋很简陋,无水又无电。白天阴阴、夜晚暗暗。地面潮湿,蚊虫很多。我和姐姐、弟弟都不喜欢呆在屋子里,一有机会便往外溜。

母亲的心境,似黄连。在未出嫁前,她原是富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孩儿,何曾吃过此等生活的苦头!但是,她和父亲一样,同是性格豁达的人,同样相信“山穷水尽疑无路、柳暗花明又一村”是千古不易的真理,所以,在这人生萧瑟的冬季里,咬紧牙根默默地等待绚丽春天的到临。

由于整个区没有电力的供应,所以,夜晚一来,处处伸手不见五指。屋外,处处都好像无声无息地立着见影不见形的鬼魅。孩子都不敢到户外去了。母亲在屋子里点了几盏煤油灯,飘忽不定的火舌,将幢幢的人影这里那里胡乱的贴在木屋的四壁上。屋里明明只有五个人,可是,壁上的黑影,却把一种无声的热闹带了进来。

这个穷苦的家,有爱。爱是一把蘸了蜜糖的刷子,把孩子的心,髹得甜滋滋的。

爸爸爱说笑,尽管在外面为了生活而碰得焦头烂额,但是,他把他的忧他的烦搓成一小团,密密地锁在心扉中,他给孩子的,是成箩盈筐轻松的笑语。小小的木屋,常常被笑声震得几乎崩塌下来。

只有当我们上床睡了,他才悄悄地和母亲讨论生计问题。这时,他的语调像钢板,平平的、重重的,竖起耳朵来偷听的孩子,被这一份无意间落到心上来的忧愁催得早早地熟了;在煤油灯闪闪烁烁的微光里,小孩儿两条稀疏浅淡的眉毛,紧紧地在眉心处打了个结。父母呢,眉上无“结”,“结”在心上。

终于,父亲决定由怡保南下新加坡,另谋发展了。

在新加坡,父亲加入了他几位手足合资经营的建筑公司,当建筑承包商。

万事起头难。在创业之初,每个人只领象征性的薪水。我们一家子在一座类似大杂院的大房子里租下了一个小房间。这时,最小的弟弟出世了,一家六口,挤在同一个房间里。房里装置了一盏日光灯,很亮、很耀目。

父亲为我们买了大量的书籍,晚上用膳过后,一家人围坐桌边,桌上摊开着父亲买回来的书,灯光直直地照在书上鲜丽的图画与墨黑的字粒上,浑沌初开的孩子,欢欢喜喜的辨识书上的“之无”。灯火明亮的房间,飘散着缕缕若有若无的书香,孩子的心,好似靠岸的小舟,安稳踏实。

家里的经济情况逐渐好转,我们也辗转搬了好几次家。

随着家境的渐入佳境,灯,对于我们来说,除了实用价值以外,也同时扮演着美化家园的角色。家里开始有了各式各样美轮美奂的灯。

我成长、成家。

成家后不久,外子调职到沙地阿拉伯去;我呢,也带着两岁的稚子同往,在那荒瘠的不毛之地住了一年多。

我住在一幢白色的屋子里,屋子高高地立在山脊上,前不巴村、后不连店。

屋子里装的是伞形的罩灯。我嫌它暗,迳自把罩子取了下来,剩下了光秃秃的灯泡,孤伶伶地留在那儿。每回抬头看到那寂寞地闪着亮光的灯泡,便觉得它像自己。

伴随丈夫来到万里以外,但是,丈夫却未能长伴身畔。他常常出差,由我旅居的小城吉达飞赴另一个大城利雅德开会,一去,便是数日。我和孩子,困居于四面是墙的小木屋里,日子长得好似看不到尽头。这时,我最最害怕的是停电。电一停,我的屋子、还有,整个的山头,都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。沙漠夜晚特有的风,在山头来来回回凄厉地吼叫,好似千头万头气势汹汹、扑人而噬的猛兽;我呢,蜷缩在屋子里,紧紧地搂着万事不懂、只懂害怕的稚龄孩子,眼泪一串一串地流。

不是悲伤,不是痛苦。

流泪,实在只因为自己忍受不了那一份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孤独。此刻的寂寞,不是蚕,他不是小口小口地啃你的心叶;它是一粒重甸甸的铅球,搁在你心房里,把你的心、你的整个人,沉沉地往下拖、拖、拖……,

若不停电,沙漠的夜,却也有令人难忘、叫人留恋处。

透过屋里的灯光望向屋外,月色底下绵延无尽的沙丘温柔得像情人的眼波,一波一波地流进你心弦深处。你的心,不由自主地涌满了对大自然无尽、无尽的爱。

偶尔夜里外出,总不肯关掉屋里的灯。让小小的屋子满满地盛着澄亮的灯光,外出归返时,从山脚仰头上望,山顶有一球灿然的亮光,朦朦胧胧间,以为天上的月亮不小心掉落到沙漠这寂寂的山头上了……

在沙漠住上了一年多以后,我的孩子适应不了大漠那风沙迷蒙的环境而患上了严重的鼻窦炎,我携他飞归国门,留下外子在那儿“孤军作战”。 返国不久,接到外子寄来的信。信里,他说:

“你和孩子住在这里时,每天回家,看到屋里泄出来那一团灯光,心里便有一团温暖――一种属于家的温暖。现在,人走了,屋子仍在、灯光仍在,可是,那已不是家了……”

信未读毕,眼眶已湿。

三年过后,合约满了。

我们在新加坡买下了一幢屋子,正正式式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。

我去买各种各样的灯饰,亲手把这个家布置起来。

厅里,用了水晶吊灯,亮得非常的豪华;饭厅,挂了长长的半垂至桌面的球型罩灯,那一圈柔和的光,轻盈地落在桌子上方一碗碗亮洁的白米饭上,看在眼中,无比温馨;书房里,装了隐蔽式的灯,电掣一开,所有的亮光都集中在桌上的稿纸与书本上,我心无旁鹜地任思潮在书本上奔驰、任灵感在稿纸上放肆。

有时,闲来无事,欣赏屋里的灯饰,回首前尘,蓦然惊觉:由用煤油灯的童稚期至满屋灯饰的中年期,我的人生路程,已走了一半。韶华易逝,时光如河,我不能白白地在世间走这一趟,所以,在华发初生的今日,在荧荧的灯火下,我读得更勤、也写得更勤了!

  (摘自《尤今散文选》,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3月版,定价:4.95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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